1977年恢复高考，从根本上改变了几十万青年的命运。其中尤以66、67、68所谓“老三届”的居多。

1968年春，经过一年多“文革”洗礼的“老三届”被强行驱赶回家。当时的共同心境是一片迷茫：寒窗十多载，难道就这样“完”了？好在还有墙上的“画饼”：大学还是要办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将来由贫下中农从优秀者中选拔、推荐、保送学员……至于何时“办”，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我回村干了半年活，看到大队买来一台“195”柴油抽水机，心想：我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有知识、懂技术。这开机器的活，当然、应该“非我莫属”。但很快，由大队“革委”第一权力人的儿子干上了；不久，大队又买来一台“小12”拖拉机，我想：这下，第一权力人的儿子开拖拉机，那抽水机该让给我了。但很快，“革委”第二权力人的儿子接过去了。这使我明白了：村里的“好活”等级是与“权力”等级相对应的，与无权者无缘。在想当“吃香社员”无望之下，我去了一所“农中”任民办教师。心想：好好干，争取当上“代课”教师，然后再慢慢争取转为“公办”教师。但学校的教学、管理都一塌糊涂，纵有孔子教技也无法展现。在“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情势下，1969年秋“征兵”时，我毅然投笔从戎入伍徐州部队。当时设计的美梦是：若干得一般，只要不犯错，三年后复原，至少能安排个正式工作；若干得好，能入党、“提干”，那就更好了……

1970年夏，国家开始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大学还是要办的”最高指示。这给了意外的惊喜：又多了一条路子。

但很快，条条路子皆被堵死：

1971年9月13日，林彪“出事”，国家停止军人复原安排工作。

1972年夏，南京外语学院招生，分配给我们团2个名额。我闻讯急忙去团政治处报名，组织干事是老乡，他对我实话实说：报名有啥用？我们团光高干子弟就13个，每年“保送”名额才一两个，你们这些普通战士哪里捞得着啊……

当时，所谓“走后门”保送“工农兵”学员的问题在社会上非常严重，部队亦如此。此时，又恰逢在意识形态领域里大批所谓“资产阶级法权”。所以，地方、部队一齐激烈地向中央反映这个问题，强烈要求中央纠正、制止这个“不正之风”。但很快得到上级批复，其中全国人民无一不晓的那句名言“从后门进来的也有好的”就出自该批复。

1973年秋，我入了党。但出于种种原因，“提干”已不可能。

在无任何“出路”的情势下，1974年冬，我向连队提出“复原”。指导员很同情我的命运，说：你再坚持一年。兖州县“革委”里有我一个关系，我托他看看，能否给你找个差事……整整一年，未听到任何消息。1975年冬，我对指导员说“坚决复原，回家再说”。得到批准。

我实在惧怕回家：一旦陷入那个狭小圈子，还有什么“活动”余地？所谓命运、前程不就都“而已”了？

我决定复原不回家：去东北找我本家一个在铁路公安系统工作的哥，求他给我找个工作。我发信给在北京部队的家兄征求意见，他很快复信：凡事全国都执行同一政策，虽因地区不同而有所差异，但不会很大。故贸然去东北十分不妥。万一“弄糟”再回来，日后村里若有“招工”机会，就更不好办了。所以，还是回家吧，先想法当个民办教师，“骑着马找马”，再争取 “保送”大学……

在连队借故滞留的那几天，是我一生中最为痛苦的几天：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居则心神恍惚，出则不知所之。回想六年前来时的满怀希望、信心、憧憬，甚至踌躇满志；再看看眼下的一无所成、狼狈不堪、走投无路，几次凄然泪下：大道如青天，独我不得行……

回到家，靠亲友相助和学业的小有名气，公社中学聘我为民办教师。我很块融入了学校老师们的群体。他们都很同情我之“不幸”，于是又给我出谋划策：好好干，最重要的是给公社干部“搞关系”：争取去公社当个秘书、或武装部干事、或供销社售货员……

天哪，叫我去“搞关系”？——那是我一生的最短板。

事已至此，就只有指望大队“保送”这一条道了。然而很快获悉：大队“保送”对象早已以大队当权者的权力大小为序安排至若干年之后了……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苦苦挣扎数年，到处碰壁；而今环顾四周，又看不到一点希望，加之“老冉冉其将至兮”，所以到1977年，我已心灰意冷，向命运低头了：“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富贵在天”“君子不与命争”“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每当闲下来，脑子里便涌出这些古代圣哲的名言佳句，将那偶尔泛起的本已很不强烈的“心犹不甘”一点一点地稀释、泯灭……正因此，当1977年10月20日晚听到平地春雷——中央电台播发的“国家恢复高考”消息时，才那么绝途逢生般的惊喜若狂。当然，当时并不能断定自己由此即可柳暗花明，但深知这是一个能彻底改变命运的机遇，且该机遇既不会被“后门”巧取，也不会被“权势”豪夺。12月9日开考，当我紧张地坐在考场里时，心中不断默念一位名人的一句名言：xx命运，在此一举。做题时，则把每一题每一字都当作救命稻草而极力做到精益求精，有时甚至到画蛇添足。比如解词：踌躇——犹豫不决。若与“满志”结合构成“踌躇满志”，则表示胸怀大志，欲有番作为干番事业。见曹操《让县自明本令》注释。其实，答出“犹豫不决”四字，满分“2分”就全得来了，后边的那些完全多余。

1978年春入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高考改变命运”都是众多落魄、落难学子常谈的一个话题。我本以为我之道路已够曲折、典型，没想到比之不少人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尤其是那些所谓“高成分”的“黑五类”“黑八类”的子弟。比如杜某，出身地主。在下学后的十多年里他为改变命运受尽凌辱而几欲轻生。当得知恢复高考时，他是偷着报名而后又偷着参考的。直到高考分数过线招录，其大队、公社仍以“成分”问题不予放行。那年中秋节，各宿舍组织酒会，会上，又说起这个话题，有的怒发冲冠，有的痛哭流涕。杜某在倾诉罢惨不忍闻的经历后，活剥了李煜的《虞美人》，其下片是：

无事常凭栏，泪湿青衫。降生容易活着难。雪溶冰消冬去也，天上人间。

所谓“天上人间”，是指高考使他由“准阶级敌人”而摇身一变为“人民”了。

2012年，指导员来看我，当说到当年未能帮我改变命运时，深表“遗憾”，而后说：不是华邓调整国策，谁都爱莫能助；当庆幸我考上大学并成为教授时，他赠我两幅字：

曾同蒿藜共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

寻常岂藉栽培力/自得天机自长成

  2017年6月16日写于曲阜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