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高考”虽只是救育战线上事,但却有着“时代分野”的标志性意义:“极左”时代的正式结束;“改革开放”时代的即将开始。77级处在两个时代的过渡带,因而它的许多方面都带有两个时代的印痕。多年来,每当回忆起其中的某些印痕,都感慨万端,啼笑皆非……
一、 课 堂 教 学
第一学期开设“文选”课,开篇竟是《论语》。大家都感到很新奇:因为我们中小学时,老师告诉我们孔子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还教育我们要为我国有孔子而自豪。可到了“文革”时代,孔子就成了复辟、倒退,保守、反动的坏人了。自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致郭老》诗“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之事待商量。祖龙虽死功犹在,孔子名高实秕糠……”公开后,孔子就不仅是坏人,而且又成了欺世盗名的文盲。“林彪事件”后,全国开展 “批林批孔”运动,孔子就不仅是坏人、文盲,又成了林彪的老祖宗,中国复辟资本主义的老根子……现在又接触孔子,不知大学老师将会告诉我们孔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给我们上该课的是郭述敏老师。那天,他慢步走上讲台,上身微弓,左胳膊支在讲桌上托着下巴,斟词酌句地说:“……孔子,是春秋时期的鲁国人,也就是今天的曲阜人。他是我国历史上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一位很有影响的人物、一位著名的人物……”不少学生听到这里笑了,因为听了好几句就是没听到一句一心想听到的孔子在“定性”上究竟是“革命同志”还是“阶级敌人”。接下来,他开始批判:当然,孔子的许多思想是需要批判的,比如“克己复礼”,那是复辟、倒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那是“重男轻女”……序言结束后开讲《子路 曾晰 冉有 公西华侍坐章》。这时,他似乎忘记了戒心、防线,结合课文满怀深情地高度赞扬起孔子的思想:忧国忧道、仁者爱人;孔子的教学艺术:瞻前忽后、循循善诱;孔子的做人: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谦虚好学、不耻下问……讲到动情处,“伟大”二字眼看就要脱口滑落,但终于控制住又咽了回去……课文讲完,归纳小结,他的思想、感情又从课文里走了出来,对孔子的评说又大致回到了“序言”上……同学们听到这里,都完全明白了郭老师的思想倾向与时代苦衷,因而都会心地笑了,并报以热烈掌声。
我们理解郭老师:那毕竟是1978的初春,寒冬尚未完全过去,而春意才刚刚有丝丝气息……
敢于放胆讲课的老师是孟蒙。他讲现代文学,接着前任讲小说《保卫延安》。那时,彭德怀的冤案莫说“平反”了,就是是否是冤案恐怕还没多少人去想、敢想。但他在课堂上却敢底气十足不遮不掩地赞扬彭德怀的忠于人民、忠于革命。尤其令人吃惊、佩服的是他竟敢满怀深情、激情地高声朗诵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读过的《我为人民鼓与呼》: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钢去,收获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我为人民鼓与呼……在对作品人物作出全面评价后,竟说:彭德怀的这首诗,是新中国以来最具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与之相比,同时期的所有作品都黯然失色……
不久,就听到系里有人对孟老师指责,说他“右派思想”“死不改悔”之类。想必孟老师也有耳闻。但他好像没受什么影响,在讲柳青、赵树理时,依然石破天惊、尖锐犀利、高屋建瓴、标新立异……
介于心有余悸、模棱用词与锋芒毕露、直言不讳之间者是刘乃昌老师。他本不任77级的课,因一位讲宋代文学的老师中途实在力不胜任,而换为他。他给我们讲王安石,这自然不能不牵涉到司马光。当时,“批儒评法”、中国历史是以“儒法斗争”贯穿始终的观点尚未否定。刘老师在对王安石与司马光的作品旁征博引、深入分析后斩钉截铁、毫不含糊地得出结论:“由此可见,二人的斗争就是儒家与法家两条路线的斗争。关于这一点,王安石在《答司马谏议书》里说的再明白不过:‘所操之术多异故也’。‘异’,就是‘不同’,就是两条路线……”由于他引用资料丰富翔实,所得结论自然也坚实可靠。他的精彩讲课激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77级的学子们算是服了:不仅进一步印证了中国历史就是一部以“儒法斗争”一以贯之的历史,而且领略到了什么叫“做学问”。没想到半年后,78级的学生也学到了这一段,还是刘老师讲。不知何故系里安排77级又去听。此时,“儒法斗争”的观点已在政界、学界遭到彻底批判与否定。刘老师教法依旧,引用的资料也与半年前给77级讲的基本相同,而最后得出的结论,却与半年前教给77级的截然相反了。他还是斩钉截铁、毫不含糊:“由此可见,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斗争根本不是什么儒家与法家两条路线的斗争,而只是具体治国方法的不同。关于这一点,王安石在《答司马谏议书》中说的再明白不过:‘所操之术多异故也’。‘术’,就是具体办法、措施、手段,根本不是什么路线……”77级的学生听到这里,先是瞠目结舌,继而哈哈大笑,有的还鼓起了掌。这使得78级的不少学生扭头观望,好像感到莫名其妙。讲课结束,同样是一阵热烈的掌声:78级的掌声自然是由衷的、单纯的佩服与感谢,而77级的掌声,其蕴含就丰富多了……
刘教授,老成持重、慎言慎行、温文尔雅、不苟言笑,是中文系乃至全校最富专家、学者、教授、夫子形象、风度、神韵、味道的老师,向以学识渊博、治学严谨在山东高校、乃至全国学界著称。他的学生,包括我们77级,永远尊敬、崇敬他。对于他的“与时俱进”,我们,至少是我,感到的只是学人沦为政治的奴隶、学术沦为政治的妓女的悲哀……文人的操守,学术的良心,刘教授何尝不知?但为了生存,至少是为了活得平安、“素静”一些,他才不得不尔。趋利避害,人之天性;适者生存,自然法则。对于郭沫若,我们尚且不忍心恶语相加,大放厥词,对于刘教授,又怎忍心微词非议、施以责难呢……
二、 勤 工 俭 学
77级里有一帮子穷学生。
第二学年的暑假,绝大部分学生回家了,十几个穷学生留校勤工俭学,想挣点小钱贴补一下学资学费。大家因我是曲阜当地人,就选我当组长。我到学校后勤联系活,魏主任对我说:学校正想把办公楼前的花园用草皮铺起来。“你到校外铲些草皮,拉来铺铺看,一天能铺多少平方?合合,一平方能合多少钱……”我将情况告诉大家,大家都很高兴。当议到一天能挣多少钱时,大家绞尽脑汁想出了多挣的“歪点子”:第一天试工,干慢点,少干点。让魏看到一天干不了几平方。这样,每平方合的钱就多些;待定下单价后,再大干快上。这样,一天合的钱就多些……阴谋搞定,按计行事。第一天下来,魏与带工的宋老师一合,每平方定为1毛钱。照这样,每人每天可挣到8毛钱。单价定下后,从第二天起,大家就干疯了:早起晚睡、加班加点,挥汗如雨、多拉快跑。手上磨起血炮背上晒起水泡也咬牙坚持在所不惜。那真叫“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革命不要命”……六天过去,宋开单据,我去财务处领钱,一算,好!每人每天能合到2元4。我们一个个都高兴得心花怒放、手舞足蹈。没想到第二天魏找到我,说“每天合的钱太多,原则上每人每天不得超过1元……”要我退出钱来重新算。我当然百般论辩,拒不退钱。他没法,找到系主任聂。聂把我叫到办公室,先给我上了一堂学生勤工俭学主要意义在于提高思想觉悟、培养劳动品质的思想教育课,而后才说后勤魏要我“吐”钱的事。我同样拒不“吐”钱,并以社会主义“按劳取酬、多劳多得”的原则与聂抗争。聂怒:一拍桌子:“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原则是共同富裕。绝不允许暴富,决不允许产生暴发户,出现贫富两极分化……你们学生勤工俭学,一天就合到2块4,一月那会合多少?六七十块!一个老师一月的工资才50来块哩……”不论聂如何软硬兼施,声色俱厉,我就是紧紧搂住钱不往外掏。他无法,只好告魏。我为了躲避魏的纠缠,干脆回家。魏找不到我,只好去找那些学生,央求他们说:“这样吧,也不叫你们退钱了。您几个到花园里再干几天……玩也行,反正弄个两三天,匀一匀,每天合到1块多就行了……”在魏的压力下,有几个同学真到花园里磨蹭了三天。四天后我回来听说,大笑:“您还真老实哩……”
聂主任,我们中文系的老主任:忠厚老实、平易近人、作风正派、有口皆碑。在那个时代,他这样的干部,可说是我党最优秀的干部。然在这件事上,竟做得在今天看来,简直近乎荒唐、滑稽、可笑、不可思议!这就是时代的局限性。所以,当他向我要钱时,我虽不乐意,但并不怨恨。相反,倒为他那种对党、对社会主义的忠诚;唯恐中国出现暴发户、贫富两极分化而复辟资本主义的心情而深深感动。我在当时和以后很长时间里都想过,我党有这么一大批优秀干部,毛主席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尽可放心了:中国,绝不会变色、红旗,绝不会倒地、贫下中农,绝不会受“二茬罪”、社会主义,绝对复辟不了资本主义……
当我胡涂这些文字时,聂主任已作古三年了。愿他对我当年的不恭多加原谅;愿他对我今天的话语正面理解;愿他在天堂快乐,在地下安息!
魏主任,革命后代,根红苗正。曾先后任附中校长、体育系书记。一生工作扎实、待人诚恳、大公无私、乐于奉献。他在这件事上那么固守原则近于迂腐,也完全出于对党,对社会主义的一片赤诚之心啊!
第三学年的暑假,又一帮子穷学生留校勤工俭学。
一天下午,党委办公室李主任找到我说:“香港凤凰电影制片厂在孟林拍电影《聊斋•画皮》。想借用我们学校的学生充当群众演员。正处在假期里,各系都没学生。办公室决定让你们勤工俭学的同学去。你把大家召集起来,我讲讲注意事项……”大家听说拍电影,能当演员,都很高兴。我把大家带到办公楼前的迎门松下,李主任严肃地对大家说:“党委办公室慎重考虑,让大家去,这是党委对大家的信任。这是个政治任务……”他讲了大约十多分钟,主要意思是:香港是资本主义,我们是社会主义的大学生、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因此,与他们接触,一定要时时处处注意自觉抵制资本主义思想与资产阶级意识的侵蚀。要集体行动,不要单个人与他们交谈。最后一再叮嘱两点,一是“一定要注意保持社会主义大学生的形象”;二是不要让他们用车送,学校到时派车去接……散会后,他又与我单独说:“你们几个党员一定要负起责来,保证不要出任何政治问题……”
李的讲话使我们倍感党委对我们的关爱与关心:思想上给打免疫针、行动上给车接车送。但同时,也使我们感到了任务的特殊、责任的重大,因而也都情不自禁地有些紧张。香港、香港人,在我们意识里,几乎与外国、外国人差不多。我们只在电影里见过:香港,花花世界,灯红酒绿、纸醉金谜;港人,男的长发小胡、女的浓妆艳抹,都整天在五光十色靡靡之音的舞厅里群魔乱舞……想到这些,都心里似乎隐隐觉得今晚与港人相会,仿佛是去接触瘟疫、魔鬼……
当晚,校车将我们10个人送到距校30多里外的曲阜孟林。制片厂的工人、演员见了我们都很客气。导演鲍方还与我们一一握手表示谢意。刚会面时,我们对他们既新鲜又奇怪:除了语言与我们不同外,其他方面如长相、肤色、发型、着装……好像与我们“中国人”也没什么差别……几句寒暄后,便给我们化妆,紧接着就演练开拍。他们的工作效率真高:搬动器材、移动架子,其紧张迅速、有条不紊、配合默契,简直就像部队战士打冲锋。时值盛夏,酷热难耐。孟林深处,又热又湿,还有蚊虫叮咬……但工人、演员几乎木然不觉、全然不顾,一口气就是两三个小时……
零点后才休息。利用休息时间吃饭。一大锅稀饭抬过来,演员、工人都热情地让我们先盛。想到李主任叮嘱的“保持形象”,我们个个都往后搐,有的还把碗筷藏到屁股后头。他们对我们的举动好像有些诧异、不解。多次礼让无果,才争先恐后地盛起来。后来回想,我们当时那种过分、做作的谦虚、客气,人家肯定会觉得:这些大学生怎么这么扭捏、猥琐、小架子、不大方……饭后短暂休息,我们就地而坐。刚接触时我们相当拘谨,经过几个小时的相处,就放松多了。我低声问身边一位工人:你们工作起来为何如此紧张?他说:香港工人干活不同于大陆,只要找到活,就得拼命干,拼命挣钱。因为在香港,一年只能找到半年的活,因而半年就得挣出一年的钱,吃着半年没活干的钱再找活干……他的介绍,使我深深感受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与社会主义国家工人的幸福,同时也认识到了这种优越性、幸福感里有着工作效率普遍低下的种种弊端……
又一口气干到4点多。天近微明,工作结束。导演鲍方执意要用汽车送我们回校,我们反复向他解释我们学校一会儿就会来车接。鲍见我们真诚、坚决,便说了几句感谢话带着他们的人乘车走了。
我们在原地等了20多分钟,不见车来,便走出孟林来到大路上。此时天已大明,举目北望,还是不见车影。便到离路不远的凫村大队部往学校党委办公室打电话,结果没人接。这下“完”了!我们垂头丧气,怨声载道地又回到大路上,死皮赖脸地截了一辆进城拉化肥的拖拉机……
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是睡觉,太累了。下午,李主任来询问情况。我竭力控制住情绪将全部情况如实汇报。当他听到校车未去接、电话无人接时连连摇头说:“不会吧,不会吧……我给车队说好的啊。办公室里,我也嘱咐值班的了……”当听到鲍方未坚持车送时,严肃地说:“见识了吧?这就是资本主义、资产阶级的虚伪自私、利己主义。对十几个学生弃之不顾,扬长而去,忍心么……哪像我们社会主义、无产阶级,人与人之间互相关心、互相爱护、舍己为人、先人后己……”我不敢向他多解释,恐有“为资本主义、资产阶级辩护之嫌”。我们无言,只是微笑着连连点头:“是,是……”
李主任,多年的党务工作者:作风正派、工作扎实、思想进步、严于律己。官至纪委主任,副厅级。一生紧跟党中央,紧跟毛主席,为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事业做了大量工作……可在这件事上,和对外部世界的了解、认知上,叫我说什么呢……我不想责怪个人,只想问究原因……
三、反 自 由 化
1980年春,中国青年报刊发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在讨论该题时,就时常有关于要求“开放”“自由”的言论见诸报端。不久,上边便指示开展“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运动。77级对于该运动最早、最直接、最具体的感受是对系学生办的油印文艺刊物《晨曲》的查封与批判,理由是上面刊登了一首长诗《灰色的墙》,批评者质问“为什么不写‘红色的墙’呢?”至夏初,运动就由思想领域深入、扩展到日常生活领域,说得具体些就是主要针对女性的衣着容貌:烫发头,只能在三道弯儿之内、裙子,必须到膝盖之下、高跟鞋高跟,只允许4公分……凡属种种,符合要求的可勉强算是无产阶级的,“量变必然引起质变”,超过“一点儿”就是资产阶级的了……
上边指航向,下边紧跟上:系、级、班层层贯彻、讨论,最后约法三章:凡违背规定的一律不准进教室,不准出校门……
说实话,中文系的领导除对有“自由化倾向”的《晨曲》有些重视外,对其他所谓“生活作风”问题是不太在意的。这一是因为中文系的领导对学生较为宽容,最主要的是中文系的女生思想较保守、传统,因而“问题”还不很严重。全校最严重的“重灾区”是艺术系……
为了堵住“自由化分子”走出校门给社会造成严重危害,年届七十的赵紫生院长亲自去“把”校门。他上身穿着米黄色的褂头、下身穿着米黄色的大甩裆长裤、足下蹬着青布圆口老头布鞋。他将椅子放在校门口东内侧,坐东面西,上身微弓,两手支在两个膝盖上,两眼直直地、怔怔地瞅着校门口,审视着一个个出出进进的女生……他的这个姿势,能保持十几分钟一动不动;他的这副神情,能保持半个小时一变不变。他的这一木雕泥塑般的形象,不知深深印进了多少师生的脑际。后来我见到英国首相丘吉尔“二战”时期的一副照片,觉得赵院长与他的那个形象像极了,只不过丘穿的是黑色西装……
赵院长的这一招很管用,不少女生——大概多是艺术系的,一看到“赵老太爷”坐在那里,就像小鬼看见了钟馗佬,行至迎门松东侧,就自动拨马而回了……
一天课间操,天实在太热,赵院长将椅子移到了校门东侧的石垛下背阴处。一位烫发女生背着坤包踩着细碎的高跟鞋步点“丁丁刚刚”地走到迎门松东,大概由于思维定式,她只看了看赵院长过去的岗位处,一看没人,便以为这回可(读三声)可以顺利出关了,于是面带微笑直向大门口走去。没想到刚走到校门轨道前,赵院长突然从石垛下的背阴处站起来:
“同学,你站住……”
那女生猛吃一惊,原地像钉子一样楔在了那里。赵院长走到她跟前:
“你是哪个系的?”
“艺……艺术……”
“您系里讲过没有……头的规定……”
“讲过……”
“你看你的头,几个弯了?像什么样子?你看你的胸脯雷子,露这么多,像什么样子?你看你的裙子……学校讲的,到哪里?”
“膝盖下……”
“你看你的……”
那女生往下一看,嗫嚅:“也差不多……”
不错,从她那个角度下看,再短些也能遮住膝盖!
此时,围过来好几个看热闹的学生。赵院长越说越气:
“啊?还差不多……至少差三指……”赵院长弯下腰,右手横着并起三个手指头,贴在了那女生膝盖上。量罢,说;“告诉你,要符合规定,至少要到这里……”说着,揪着那女生的裙子下摆往下一拽,那女生立时惊慌失措,条件反射似地两手急忙紧紧按住腰部,两腿急忙紧紧并在一起……
赵院长评说得很投入,丝毫没注意到那女生的紧张慌张。他又指着她的鞋说:“你看你的鞋后跟,几公分了……”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根20公分的小学生用木尺,就要弯腰去量……众目睽睽嘻嘻笑声之下,那女生已十分狼狈了,大概她自知自己的鞋跟儿严重“超标”,急忙说:“好好,我回去制制……”
“你……你回去制么?来,这里有刀子,给你削削……”说着,他往椅子处一指。
那女生没敢再回话,急忙一转身,冲出人群,狼狈逃窜。赵院长看着那女生的背影,愤怒地,又像无奈地摆了几摆头……
“走为上”。那女生是明智的!试想,若真的趴在赵院长的椅子靠背上翘起脚后跟让赵院长或其他什么人去削,那情景与农村里给驴、马挂掌有什么两样?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全校。自那,学校里爱美的女生们的确收敛了不少……
“反自由化”运动持续到77级毕业。81年秋季实习时,学校只规定“实习女生不得烫发头。违反者,成绩再好也不得给‘优秀’”。三个班里都有几个女生的发梢与齐眉穗轻轻卷了几个弯,听说其中有不少实习成绩是“优秀”。可见到那时,人们的思想,尤其是各级领导的思想已比较“开放”,对于一些不太严重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已可以“容忍”了。类似“容忍”的还有:高跟鞋、喇叭裤、蛤蟆镜(大墨镜)、女化妆、男长发等。
“赵院长‘把’校门”之事一直深深地留在了亲历那个时段的曲师大的广大师生的脑海里。30多年后的今天,老一些的教职工只要一提起赵院长,无一不是首先“嘻嘻”一笑,而后首先想起的是他那一身黄装,坐在校门东的椅子上,光头、败顶,阳光下闪闪发光,不知是太阳晒出的汗还是油的形象;其次便是他给女生削高跟鞋。其实,“削”是误传,真实情况是欲削未削……
赵院长,老革命。据说抗日战争时期,他为了拉队伍买枪抗日而变卖尽了自家的全部家产,从而成为鲁西南著名的抗日英雄。解放后,一直从事高校教育管理工作,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为贯彻、执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倾尽了全部心血,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日夜轮番挨批、挨斗的“苦难”岁月里,他也念念不忘思考、研究如何更有效地运用毛主席的“两论”(《矛盾论》《实践论》)搞好高校的教学与管理工作……总之,他一生有着许多闪光、耀眼、感人的形象与事迹。然,留给人们最深的,不是那些叱咤风云、案牍劳形“正面”的,而是这个有失身份地位、尊严尊容的“负面”的……每当想起这事,尤其是每当看到人们以嘻嘻哈哈的戏谑神情、以“赵老太爷”如何如何的戏谑口吻说议老人家这段逸闻趣事时,心里便充满了无限的悲苦与悲哀…… 1998年,赵院长于济南辞世。当噩耗传到曲师大,我曾揣想:老人家临“走”之际,是否会有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柯察金的类似自慰:回首一生,紧跟党中央、紧跟毛主席。步步走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行将就木之际,我可以无愧地说:我已将全部生命,献给了人类最壮丽的事业——共产主义……
往事历历,弹指30多年了。每当想起那些陈年旧事,感慨万端、啼笑皆非之下,都会想起辛弃疾的词:青山关不住,毕竟东流去……刘禹锡的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 注:发表于2013.5《齐鲁新视听》 创作于2012-5-16木丁斋)
作者简介: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1977年考入曲阜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留校任教,现在已经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