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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师人在孔林
 
信息来源: 发布日期: 2017-06-14

1968年秋到1970年春,曲阜师范学院(现名曲阜师范大学)部分人员受命“开发孔林”,历时年半左右。本文记下的,就是那年月那些人在那地方做的那些事。

一、“开发孔林”为哪般

196810月,曲阜师范学院革命委员会制定了《关于创建抗大式五·七革命大学的方案》,提出“开发孔林,创办五·七农场”的具体目标。11月,便组织教职员工轮流去“开发孔林”了。

方案中所说的“抗大”,是中共中央于19366月在陕北创办的“中国人民抗日军事政治大学”(初名“中国人民抗日红军大学”)的简称。“五·七”,指的是196657日。这一天,毛泽东主席给林彪写了一封信。信中提出,人民解放军应该是一个大学校,把“军学、军农、军工、军民这几项”都兼起来,起更大的作用。“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196681日,《人民日报》在《全国都应该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一文里,公开了信的主要内容。此后,被称之为“五·七”指示。其中,关于教育的内容就成为各级各类学校办学的大方向和指导思想。

“五·七”指示就是学校革委会制定方案的理论武器。

孔林,则是为落实“学农”所寻找的一个具体场所。按设想,拟开垦林地1200亩。

孔林,又称“至圣林”,坐落在曲阜城北3华里处。其北里许,便是自东向西流淌的泗水。孔林,它是孔子及其后裔的家族墓地,是国务院196134日立碑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怎么能随意“开发”呢?这就不能不说到北京师范大学的女学生谭厚兰。

谭厚兰是“文革”时期首都的五大学生领袖之一。196611月,她受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组长陈伯达等人的指使,率领“北京师大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井冈山战斗团”来曲阜讨孔,砸了国务院保护文物的石碑,挖了孔子、孔鲤、孔伋祖孙三代及后两代衍圣公孔祥珂、孔令贻等人的墓,拉倒了大量碑碣。此后,孔林里的很多古墓被挖,古木被伐。

谭厚兰的破坏行为,打开了一个禁区,使曲师人“开发孔林”成为可能。

“文革”的进展情况来说,“精减机构”阶段之后,学校要为精减下来的人员寻找一个暂时的安置场所。在孔林里“创办五·七农场”,这批人就有了去处。

二、“开发孔林”,哪些人

哪些人去“开发孔林,创办五·七农场”?以1969年春节为时间界限,前后去的人,其身份是大不一样的。

春节前,轮流去孔林劳动的,也有院革委会成员。无论谁,都不固定,是临时性的。有的人,还可以今天去,明天不去,或者只去半天。午饭回校吃,没有人住在那里。

那时的任务是:开垦已规划的南北两大地块的林地,清理其中的坟墓;建造房舍;打机井。

春节后,情况大变:第一,进林的人按军队上的建制组织了起来,叫农场二连(一连在校内,主要在机械厂劳动),下辖农业排(含一个打井队)和基建排。连、排干部是由院革委直接任命的。连部有连长一人,文书一人;两个排各有排长一人,副排长一人。正副班长是在排长主持下选举产生的。第二,所有人员,吃住都在孔林。这里盖有伙房,配备了炊事员、采购员。两个排的人员,分住在旧有建筑内和新盖的房舍里。只星期六下午收工后方可回校,星期天晚饭前必须返回。假期里,也要有人值班。第三,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除了几个身居管理岗位的造反派之外,其他人大致可分为以下类型:被批斗、打倒的对象,如被称为叛徒、特务、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及牛鬼蛇神的人;被戴上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帽子的人;与掌权的造反派观点对立,被视为眼中钉的异已者和被停止组织生活的共产党员;被精减的干部、教师及其他闲散人员等。总共,约有五、六十人。谁在哪排哪班,是早就分配好了的。另外,还有跟随家长来的十几个孩子,不在编。

有了班排建制,任务分工也就明确了。农业排就是种庄稼的,打井队就是打机井的,基建排就是搞建筑的,炊管人员就是做饭的。另有一名羊倌,放牧着一群羊。

基建排有二十来个人,多是党政等机关部门的一些工作人员,有处长、科长和普通干事、秘书、科员等十几人;另有总务处、机械厂的几名工人。我原是党委组织部的一名干事,因与执掌权力的造反派观点不同,便被停止了党的组织生活,失去了工作机会。而今,又借“开发孔林”之机,被派到了孔林,成为基建排的一员。

基建排有两个班,我是一个班的副班长。名为两个班,实际上常是排长直接指派着,都在一起干活。排长姓王,原是总务处的一名科长。副排长也姓王,是图书馆的一名管理员。两人都很厚道,待人宽容,处事民主。因此,在基建排干活心情也还舒畅。

基建排也好,农业排也好,从其人员组成上可以看出,学校革委会制定的方案,虽然高举着“五·七”指示的旗帜,但在实际执行上已经大大变味了,完全背离了“学农”的本意。

三、入住享殿

几十口子大活人,一下子涌进孔林,要在这里长住下去,怎么生活?

吃的,米面和菜蔬是从城区购进的。

喝的,就是刚刚打出的机井,穿过墓葬层,从地下抽出来的水。

住的呢?

农业排的人,大都住在孔子墓区的享殿和子贡庐墓处。

子贡庐墓处,位于孔子墓右前方,为三间面东的砖瓦房。那是明朝嘉靖年间,为纪念子贡为孔子守墓所建。相传,子贡为孔子服三年心丧(即不像孝子那样穿孝服,只在心里默默地哀悼)之后,又独自在墓旁结庐,再守墓三年。现存的房子,系清朝康熙年间重修的。

享殿,在孔子墓前数十米处。是五间比较高大的建筑,砖石结构的墙体,房顶上盖着黄琉璃瓦,殿内有南北两门,可直接穿行。这里是祭祀孔子时排摆香坛、宣读祭文的处所。

1950103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九兵团曾在享殿前召开抗美援朝军事动员大会,朱德总司令到场作了动员报告。

孔林享殿是多功能的。从1969年春天起,它又作了曲师人的宿舍,一年左右。

基建排的人住在“开发孔林”以来突击建造的房舍里。房舍的墙体是用平坟时扒出的墓砖砌壘的。女宿舍和连部办公室也在这座房子里。

四、农场改名了

1969年春末,学校把“五·七农场”改名叫“五·七干校”了。

还是那些人,还是在那里,还是干的那些事,为什么要换名字呢?这是黑龙江省“柳河五·七干校”引领的产物。

1967年,黑龙江省建立革命委员会后,一批造反派进入省直机关,原来的许多干部“失业”了。为了安置那些无事可做的干部,省革委把柳河农场改成“五·七干校”,将他们派去劳动。此后,《人民日报》把“柳河五·七干校”作为机关革命化的一条新路子予以报道。于是,从中央到地方,在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迅速地刮起了大办“五·七干校”之风。

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我校也顺势将在孔林的“五·七农场”更名为“五·七干校”。

农场,干校,虽然名称不一,但其性质和职能是没变的,都是掌了权的造反派安置“下岗”人员、惩罚异已的场所。

五、干活、吃饭都要背语录

“文革”中,广大干部群众掀起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在工作、生活等日常的场合和情况下,都得学习毛主席语录、背诵毛主席语录。开会研究工作之前,先要集体学语录或背语录;登台讲话,要先背一条或几条语录;就是购物、打电话,也要先说语录,否则,对方可以不予理睬。在兖州火车站,告知列车是否正点,也是先播语录,正点就播“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如果播出的语录是“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那就是列车不能正点到达了。

那时,头脑里都要装着若干条毛主席语录,以备应用。

在孔林,自然也不例外。上工干活前和收工前,都要列队背语录,或者唱语录歌,唱其他革命歌曲也行。背也好,唱也好,背什么,唱什么,全由主持人决定。主持人一般选取内容适宜而又比较短的。常背的语录如“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抓革命,促生产……”;常唱的语录歌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其他歌曲如“大海航行靠舵手”等。

吃饭也是如此。开饭前,必须列队背语录,或唱革命歌曲。不这样,炊事员有权不卖给你饭菜。一般说来,来吃饭的,都是背而不唱。背什么,列好队,无论是谁,都可以领头,只要先说一下,其他人知道背哪一条,就会一致地背起来。开饭语录一般选更短的。常用的有:“要节约闹革命”,“备战、备荒,为人民”。

六、学英雄,泪洒林中

1969年夏天,对于“开发孔林”的曲师人来说,是一个向英雄人物学习的季节。这些英雄人物是:孙玉国、杨水才、门合。

孙玉国,辽宁省丹东人,是19693月在黑龙江省珍宝岛反击苏联军队入侵的战斗英雄。毛泽东主席赞扬孙玉国等边防官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杨水才是河南省许昌县一个农村大队党支部副书记。196612月,为带领家乡人民改变贫穷落后面貌,他不顾多种疾病缠身,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病逝在工作岗位上。他的名言是:“小车不倒只管推”。

门合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青海军区的一名干部。19679月,他在一农场“支左”时,装置防雹土火箭发生意外,他勇敢地扑上去,壮烈牺牲,掩护了在场人员。19684月,中共中央、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联合发出了“向门合同志学习”的命令。

根据学校革委会的安排,各排认真组织了学习。英雄人物的事迹非常感人。在宣读材料的过程中,读者和听者都流下了眼泪。

英雄人物“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有力地激励着曲师人。为此,基建排还办过墙报,谈体会,表决心。大家表示,学英雄,要见行动,要像英雄人物一样,忠于职守,努力做好自己手中的工作,为人民鞠躬尽瘁。至于置身于“开发孔林”的活动之中,自己的努力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是谁也没有去想的。

七、修筑防空洞

最初,学校给基建排定的任务就是盖机井屋子。谁也没有想到,夏天到来之后,又交给一个新活——建造防空洞。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出建防空洞?与3月份的珍宝岛事件有无关系?排长也说不清楚。反正任务已经下达了,叫干就干吧。

建个什么样的防空洞?既无图纸,又无任何口头上的规格要求。这样,就是排长说什么样,就什么样啦。

排长指挥着,在连部门前不远处,挖了一条南北走向的直沟,深近两米,长约二十米,宽约一米半。然后,在长沟的两边竖立起块块相靠的石板,顶部再东西压上碑石,覆上一层土,就完事大吉了。竣工后,也无人检查验收。

洞里,任何有关设施都没有,进出还得躬身。虽然简陋,但构筑者是以虔诚的态度,认真去干的。

八、夜巡

庄稼一天天长大。眼看着,花生开花结果了,玉米长棒结子了。可期待的收获,给付出诸多汗水和心血的劳动者带来了希望和欢乐。

林中,狗獾很多。它们昼伏夜出,白天在洞里,夜间出来觅食。为了驱赶它们啃食花生和玉米,农业排组织了夜间巡逻,两人一组,一夜两班。

有一次,学校一位原副院长和一年轻人去巡夜。交班后,在返回住处的路上,迷了方向。原本十多分钟的路程,他俩左拐右拐,串来串去,竟然用了三、四个小时。

曲阜有个歇后语,叫做“半夜进孔林——不摸四支”。现在,他俩是“孔林夜巡,不辨东西”。

九、休要欺负孩子

进出孔林,必得经过林前村。村中有个杀猪的,若遇到没有跟随大人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就会说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进行挑逗。即使结伴而行,也难幸免。

有一次,教教育学的赵一民老师骑着自行车返回孔林时,正碰上杀猪人纠缠孩子,便说了几句。杀猪人自以为力大,就冲着赵老师走过去,摆出一个想动手的架式。赵老师曾学过一些拳脚,趁其近身时,点了他的一个穴位。瞬间,他就“哎哟、哎哟”地求饶了。……

从此,他再也不敢对孩子非礼了。

十、狠毒的花斑蚊

林中有种蚊子,专在白天咬人。与常见的家蚊比,它体躯小,黑翅白花,嗅觉灵,动作迅速。闻到人的气味,就会直追上去,一附着人体,马上就叮咬。叮咬时,放出一种毒液,使体质过敏的人起个大疙瘩,硬硬的,痛痒难忍。

在孔林,夜间基本无人进出,只在白天才有人气。与此相适应,这里的蚊子是夜伏昼出。夜间,它潜藏在草丛里或陷露的墓穴中;白天,飞将出来,去寻美味。

在孔林劳动,不管天多热,出多少汗,人们都穿着长裤和长袖衣衫。只有不知情的外来游客,才会有短裤短衫,衣不蔽体的。

跟随家长在林中干活的孩子,有的大便时就拿着扇子,来回搧动,驱赶来袭的饕蚊。

十一、两蛇现身,破解了一个谜

1969年的一个夏日,基建排的人在一座露天的墓底发现一条蛇,皮色微黄,体长米许。人们手持锨、镢等器物,将其打死。时隔不久,在几乎倒地的一墓碑之下,基建排的人又发现一蛇,皮色青青的。好奇而有兴致者,都俯身看了看,但谁也没有引逗它。同上条蛇一样,它也没有攻击人。

2013278日合刊的《生活日报》介绍,蛇的家族种类繁多,全世界有3000种左右,其中毒蛇约650种。最大的蟒蛇身长可达10米,重70多公斤;最小的叫盲蛇,只有10厘米长,才几克重,像条大蚯蚓。还有能放电的、能救火的等不少奇特的种群。我国,有蛇200多种,其中毒蛇40多种。

我们发现的这两条蛇,不知该叫什么名子。看其体貌,可能是同一种群,是在山东常见的普通草蛇。倘在别处,也许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但因其生活在孔林之中,便在自然生态和文化意义上具有了一种极不寻常的价值了。因为,它们的出现破解了一个长久以来就流传于世的不实之谜。

不知始于何时,社会上一直流传着“孔林无蛇”的说法。不仅口口相传,而且,还有当代公共媒体的加入。

1993年前后,《大众日报》等两三家报刊,都介绍过济南的大明湖之谜和曲阜的孔林之谜,说大明湖的青蛙不叫,孔林里无蛇。

2008722日,奥运圣火在曲阜传递时,电视直播主持人再次在公共媒体上传播了“孔林无蛇”之说。

在众多“三孔”导游讲解员中,也有对游客说“孔林无蛇”的。

大明湖的青蛙究竟叫还是不叫?本人不知道,不能妄说。而对于孔林有无蛇的问题,我和同在基建排劳动的伙伴们,则有了充分的发言权。

现在,曲师人可以郑重而负责任地向世人宣告:孔林有蛇,千真万确!那“孔林无蛇”之说,是错误的,是与事实不符的。

细究起来,在林木蔽日、花草满布、墓塚累累的孔林里,是具备着适于蛇类生存条件的。那里,有蝉、蝴蝶、蜻蜓、蚂蚱、蝈蝈、蟋蟀、螳螂、大马蜂、金龟子等多种昆虫;有麻雀、喜鹊、斑鸠、啄木鸟、猫头鹰、大燕子、“麻姑油子”等鸟类;有田鼠、狗獾、野兔、刺猬、狐狸、黄鼠狼及蝙蝠等哺乳动物;还有青蛙、蜥蜴、壁虎及地下的蛴螬、蝼蛄、蚯蚓等。就是这众多的生灵,为蛇的家族提供了田鼠、青蛙及小鸟等可供果腹的美味,使其安家孔林,繁衍生息成为可能。自然,这里也有其天敌,如狗獾、刺猬。可以看出,在孔林的生物链中,蛇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推想起来,世世代代住在孔林的田、辛等三家林户,极有可能也在林里见过蛇。

十二、孔林里的地瓜大,但有人不敢吃

在孔林期间,农业排种植过的农作物有小麦、玉米、芝麻、花生、地瓜等。

这里,土质好,浇灌及时,管理跟得上,各种作物都长得很好。特别是地瓜,长得出奇的大。好多人都说,“以前从没有见过”。但是,有些人不敢吃,因为它是在林地里长出来的。

十三、蘑菇鸡蛋汤

有人在林中发现一个大蘑菇,因为好奇,便捡了回来。蘑菇状如人头,也大如人头,表皮平滑,白中透灰。

它叫什么名字?有的说,这是“大灰包”。有的说,它叫“马勃”,唐朝文学家韩愈的《进学解》里提到过的:“牛溲马勃,败鼓之皮”。多数人则以“大蘑菇”称之。

这东西能不能吃?有的说能,有的说不能。有人提议,还是去问问老王吧。

“老王”是谁呢?“老王”是曲阜县林业局的职工,受局里的委派,常年在林中。他的住处,紧挨着曲师人的伙房和一处宿舍。因此,常有人与他拉呱,一起喝茶、吸烟、下象棋。对于林中事,他算是见多识广者。于是,就有几个人,带着大蘑菇,到他那里去了。

在老王那里,去的人喝了蘑菇鸡蛋汤。

十四、出土的茶具沏香茗

领导交代,盖机井屋子所用梁木、门窗、灰瓦和水泥,由学校供给,砌墙体所用砖石,要就地取材。这样,就不得不挖坟掘墓了。

有一次,在一座墓的砖砌脚室里发现了一套陶质茶具,计有:壶一把,杯子四只。谁也没有看看它是哪朝哪代的,谁也没有想想它有什么文物价值,只是当作一个物件取了出来。在场的炊事员老魏看了看,说:“给我吧,我用它沏茶喝。”排长同意了。

收工时,老魏把茶具拿回住处,清洗了一下,就用它沏茶了,替代了原来的搪瓷杯。

此后,经常可以看到,闲暇的时候,老魏和同在基建排的另外两个炊事员老吴、老刘一起品茗、拉呱,用的就是刚出土的那套茶具。

十五、铜镜、扳指哪去了

为了找寻建筑用砖,基建排扒坟时,曾清理出几面铜镜子、几十枚制钱和一只玉扳指等小物件。

当时认为,这不是些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没有及时上缴学校,也没有造册登记,也没有指定专人保管,只是把它们放在住处的一个条编筐子里。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渐渐地,那些出土之物好像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似的,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没有谁去念叨它们、理会它们。然而,当有人再记起它们时,却发现统统都没有了。

是谁把它们拿走了?是一人还是几个?是独自还是合伙?是内部的还是外人?什么时候?是一次还是几次?

丢就丢了。全排的人,谁也没有当回事,没有人问一声哪去了,没有人说该查查,就像压根儿就没有那些东西一样,平静极了。

十六、赵师傅讲说“人蛾子”

初进孔林时听说,有个村的社员去孔林挖墓,在棺材里发现了一只“人蛾子”。他们喜出望外。因为,他们认为,“人蛾子”是个奇异之宝,能治疑难杂症,如食道癌什么的。

“人蛾子”是个什么东西?棺材里怎么会有这玩意儿?它真能治病吗?人们好奇,争相传说,但谁也说不出怎么的来。

基建排的赵师傅,是一位高级泥瓦工,就是曲阜人。他年龄较大,经的事多。他说:以前,曾听人说过“人蛾子”的事,但也没大在意听。不一定能说得准。

据赵师傅介绍,在当地,有把菌类的东西叫做“蛾子”的,“人蛾子”是和人有关的,是在腐朽的棺材板子上长出来的一种菌,其形状、颜色跟木耳差不多。它往往长在棺盖里面对着死者脸的那个部位。为什么呢?可能因为死者体内的水气和腐臭之气能从口、鼻中冒出来,使正对着棺盖的那个部位湿度大一些。

赵师傅说,他也只是听说,更没见过。能不能治病,他也不知道。反正,因为此物极为罕见、稀奇,所以,人们觉得珍贵,便把它当作一个难得的宝物。

十七、非党学生召开党员会

他,外文系1965级的学生。19673月,造反派夺了学校党委的权,建立了革命委员会。他是革委会的常务委员,并当了一个部的领导。

1969年春,他去孔林,召集在那里劳动的教职工中的共产党员开会,部署建立党支部事宜。最后,他还说:“支部嘛,大家就不要考虑我了。我在总支里有安排。”

一个不容忽视而不能不说的事实是,他自身还不是中共党员。

十八、尴尬的晚餐

夺权前夕,造反的群众组织召开批判“黑党委”的大会。某处一领导人想借机“亮相”,自言有“爆炸性材料”,要求发言。

他很激动。第一句话用的是当时的豪言壮语:“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全场掌声雷动。第二句话更叫人震惊:“今天,我是提着脑袋上来的!”又是全场掌声雷动。此后,他的声音渐弱渐缓,且吞吞吐吐,始终没说出可称之为“爆炸性”的事来。主持人客气地终止了他的发言。从此,他就多了一个名号,叫做“提着脑袋干革命”。

一年多之后,他也被造反派派去“开发孔林”,在农业排干活。

像往常一样的一个星期天下午,人们陆续返回孔林。要吃晚饭了,尚未被“解放”的学校党委副书记拿出一瓶茅台酒,欲与大伙儿共享。在场的都想品一口,纷纷表示:“尝一尝,尝一尝”,“可得好好地尝尝”。

他,笑吟吟的,满怀期待地凑过去,也想品尝一下茅台酒之香。

不料,副书记举起洒瓶,发话了:“我的这个酒儿,谁都可以喝,就是那个‘提着脑袋干革命’的不能喝。”

顿时,气氛陡变。……

十九、取笑不当也翻脸

置身于孔林这个近乎封闭的环境里,看不到报纸,听不到广播。除了几个担任连排干部的造反派,多数人都有种似乎被从曾经热闹温暖的世界里赶出来,抛向一边的感觉,心头茫然,为未来不知如何的出路问题而苦闷、不安。

眼下,人们靠拉呱、讲故事、说笑话,来打发劳动之外那难耐的时光。有时,也讲说男女之事,或者相互取笑,苦中寻乐,排解郁闷。

有位男性中年教师,单身,体魄健壮有力,外号“老种牛”。有段时间,他的活儿就是劈木头。把从林中弄来的枯树锯开,劈成碎块,送交食堂,引火做饭。

一天,上午收工了,某体育教师走到这里,把这位教师作为说笑取乐的对象,因言辞过重,伤了他的自尊心,激起了他的火气。他带着怒气,向着体育教师冲了过去。

体育教师站在原地,不急不躁,等那教师近身时,顺着他的冲劲,用手一拨,他就收不住脚步,往前扑倒了。他爬起来,带着更大的怒气,再冲,再扑倒。如此几下,他不再冲了。……

二十、挖参捡灵芝

有人在林中发现参和灵芝的事儿,很快就传开了。午休时间,就有不少去挖参捡灵芝的。基建排的一位老师去找灵芝时,还被大蚂蜂蜇了额头,痛得龇牙咧嘴。

有参的地方很少,只在二林门内东侧南墙附近有所发现。灵芝的分布比较广,在北部、中部、西部都有发现,尤以明墓区里较多。可能因为那里古树多,野草茂密,很少有人光顾。

参有多种。这里长的是什么参?有的说是土参,有的说是沙参。不管是什么参,趁着它有叶有花容易辨认的时候,基建排的人挖了不少棵。挖回来,就放在宿舍一角,任其干枯死掉。有什么用途?没人说得出。看来,人们的乐趣和满足感只在寻找及挖掘的过程中。

灵芝的命运则不同,因为它有一个好看的形体。初出时,状如人的手指,及大,柱形的茎柄撑起一个似圆又不圆的顶盖,盖面赤褐色或暗紫色,有环纹,放着蜡样光泽,像涂了油彩。它不同于一般的菌类,不腐不朽,保持原样,总是硬硬的。不论存放多久,都可拿来观赏、把玩。不少在“五·七干校”劳动过的人,都有收藏。

有人说,在孔府厅堂内,作为祥瑞之物展示的那株大灵芝,就是在孔林里采捡的。

二一、寂寞林中自找乐

单身是自由的。周末,既可回校也可不回。几位年轻的单身者因为只有一套睡觉的被褥等物件,回校也没法过夜,如无什么事,索性就不回去了。伙房都有值班的炊事员,不用担心吃饭问题。

不回校干什么?或去城里或在林中,变着法儿打发光阴。

作为单身,我的星期天大都是在林中度过的。若有干校“同学”在,便一起拉呱,或漫步林中。而更多的时候因无人作伴,我只能独自一人,怀着难以言表的心绪,无奈地置身在这古木森森、杂草芜曼、墓塚累累、令人生怖的世界里,走东串西,去寻求一点乐趣。

我独自挖过参,捡过灵芝,打过鸟,大墓之前看过碑文。

参和灵芝,原本就不多。一段时间之后,就很难见到了。

打鸟是深秋和初冬所干的。这期间,常有成群的“麻姑油子”(不知动物学上如何命名此种鸟,姑且按我家乡的叫法称之)栖落在可用以雕刻手杖和如意的楷树上,欢欢地叫个不停,像在尽情地交流着什么。初时,我自制了弹弓和泥丸去打它们,中与不中皆得乐。后来,外文系的一位领导拿去了气枪,借给我用。现在想来,不该为了减轻自己的苦闷,而伤害了一些“麻姑油子”的生命。不过,要找个自我原谅的理由也很容易,在那孤寂难挨之时,哪里想得到这些?相比之下,我感到更有兴趣的是去看碑文。这是不受春秋冬夏时令影响的活动,它不仅更能消磨日月,而且还能增广见识。

林里,墓前有石碑者,以明、清两朝为多。明墓集中在西部、西北部,清墓集中在东部、北部。明之前的,因所存碑碣较少,单凭坟堆,是难说准的。

听守林户说,在孔子墓周边,有种“油篓墓”,是秦朝时期的。说是秦始皇规定,如果人活到六十岁还不死,就得活埋。世上,有谁能残忍地活埋自己的亲人?于是,就修了“油篓墓”,让老人住进去,留个洞口,可以送吃的,送用的。还听到一种说法,说是送饭一百天之后,就不管了。

在孔子墓区的东面,有座用砖砌成的拱形墓,地面上露出部分颇似半个油篓,北壁近地处陷出一个大洞。体育教师虞明蔚胆子大,曾带着手电筒,下去探视过。他说,墓室很大,但什么东西也没有,好像已被清理过。人们议论,这座墓不会是秦朝的。如果是,早就彻底塌落了。所谓“油篓墓”,很可能就是这种用砖发券的拱形墓。作为一种墓型,在殡葬史上曾存在过一个时期。扯上秦始皇,那就是编故事了。

在东北部,有孔子第72代孙、袭封衍圣公孔宪培的墓。因其元配夫人于氏传为乾隆皇帝之女,墓前有清道光五年(1825年)建造的木雕“鸾音褒德”坊(俗称“于氏坊”),便名气大增。据传,乾隆之女脸上有主灾的黑痣,是为破灾而嫁到孔府的。因有满汉不通婚的规定,便认汉族官员户部尚书于敏中为义父,然后以于敏中女儿的名义出嫁。坊上,有道光皇帝写的祭文。

由此往东不远处,便是《桃花扇》作者孔尚任的墓,其西北边有被挖开的洞口。

而今,孔尚任在《桃花扇》中所写“牧儿打碎龙碑帽”的残景,在孔林再现了,而且,远比那时严重得多。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自己的冥屋也被人凿出盗洞,入室掠取了器物。

看墓碑,我完整地排出了从60代的“承”字辈到77代的“德”字辈,共十八代的孔氏谱系之名。

19521028日,毛泽东主席视察曲阜时,在孔府前堂楼,曾向在场的曲阜县委书记孔子玉问过“孔子后裔的行辈是怎么排的。”孔作了介绍,背出了从66代到85代的20个辈字,并写了出来。

有关资料介绍,孔氏族人是从45代开始定行辈的,但尚未推行全族。至51代,开始取统一的辈字:元、之、水、思、克。自56代起,全国的孔氏族人采用统一的辈字。

在一些大墓之前,当发现李东阳、严嵩、翁方纲、何绍基、康有为等历史名人题写的碑文时,不禁驻足,多看几眼。

民间有“八百里内不做官”和“千里去做官,为的吃和穿”的说法。这从某个角度反映出封建社会里所存在的异地为官现象。有无明确规定,本文说不清。不过,从孔林里的碑文上却可以找到许多例证。孔姓的为官者,大都远在他乡,就是一个小知县,也有不少远离本土的,甚至远达云贵地区,去做支边干部。

就这样,东南西北,转来转去,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对围墙15华里、占地3000亩的孔林,就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在了解的过程中,也得到了一种满足和快乐。设若不来“开发孔林”,或虽来“开发孔林”却不是单身人,或虽为“开发孔林”的单身但对林中事无兴趣,哪得此等意外收获。

二二、调去花生欢度元旦

1970年元旦前夕,学校派车拉走了好几麻袋存在连部的花生,说是准备开元旦茶话会用。

种花生的人呢?他们未吃上一粒,谁也没有享受到自己的劳动果实。元旦放假,大都回校和亲人团聚去了,与花生无缘。留在林中的几个单身者,也没有花生,没有茶话会,冷冷清清,凄凄切切,日子比平常还难过、难熬。

二三、他,倒在“开发孔林”时

他,高赞非,曲师的第一任党政领导人。

19556月,他受命出任山东师范专科学校筹备委员会主任委员。后为校长、党支部书记、党总支书记。19566月,学校改名为曲阜师范学院,由济南迁至曲阜。他为院长、党总支书记、党委书记。1958年,在整风反右斗争中,他受到错误的批判,并被撤销了职务。1961年下半年起,任教务长。

19665月,“文革”一起,他就是受冲击的对象,多次被批斗。还因为参加过196211月在济南召开的孔子学术讨论会,谭厚兰来曲阜“讨孔”时而被勒令陪着孔子的塑像游过街。

196810月,学校革委会提出“开发孔林,创办五·七农场”后,他也被派到孔林去劳动。一天,他随人通过一段不平的地面时,意外摔倒了,从此不起。不日,就去世了。时为1969329日。他,刚满63岁。

人们议论,假若不派他去“开发孔林”,他会在那时就倒下了吗?

二四、“扒就扒了呗,有么法”

“开发孔林”的队伍中,有位姓孔的炊事员,“繁”字辈的,是孔子的第74代孙。

此人气量较大,性格开朗,谈吐爽快。因此,人们愿意跟他说话、开玩笑。

有人问他:“你们孔家老祖宗的墓被人扒了,你有啥想法?”好像他早就想过这件事,有点淡然的样子,说:“扒就扒了呗,有么法”。有人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的,又进一步问他:“如果叫你去扒,你干不干?”老孔不悦了,有点急的样子,说:“你看你,你问的,不是还没叫我去扒嘛。”

二五、挖坟、毁林,也有曲师人

1968年秋冬,在开垦平整南北两大块林地时,清除了一些坟墓。1969年春夏,在建盖三座机井屋子时,又挖过封土塌陷、露出砌砖的墓。这些墓,无人修补,大概年代比较久远。建防空洞的石材,也全是林中之物。

伙房做饭,为解决烧锅引火柴,也伐过枯木。

在一年半左右的时间里,曲师人究竟开了多少林地?挖了多少坟墓?拉倒了多少石碑?伐了多少古木?这是说不清楚的。在当时,谁也没有去统计。

曲阜市的有关资料指出,“文革”期间,孔林遭到的破坏是很严重的。

孔林,有墓10万余座,被挖2000余座;历代栽植的树木42000余株(不含民国晚期以来的),被毁古树万余株;墓碑4000余通,被拉倒的近千块。

毫无疑问,曲师人的“成绩”,定然也在其中,只是不知占到几多份。曲师人的作为,虽然不同于谭厚兰出于政治目的的挖墓拉碑,不同于农民怀着发财梦而“进军”孔林,但其后果是一样,都是对中华民族文化遗产的破坏,都在政治上产生了很坏的影响。

有一本反映“文革”期间曲阜文物遭劫的书,提及了曲阜师院“向孔林要粮”之事。它指出,曲阜师院在孔林开荒200多亩,伐树500多棵,平坟1000多座,砸毁石碑400多块,拆掉古建筑厅殿9间,就地伐树建房41间,还随意砍树做饭、取暖。

这些数字是如何得来的,和曲阜市的统计是否吻合,我们不得而知。现将其记录于此,以备参考。

二六、“他们反映的情况是客观的”

夏天到了。人们越来越明显地感到,山东的政治气候开始变化了。从济南寄来的传单中看出,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王效禹受批判了,济南军区司令员杨得志“得志”了。“山东大地坑连坑,黄河两岸铁壶声”(王效禹,麻脸;省革委副主任韩金海原是打造铁壶的)的顺口溜,已在社会上到处流传了。在黄河两岸,在山东大地,谁都敢公开以“王二麻子”来称呼王效禹了。

孔林“五·七干校”的人大都有些高兴了。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的命运如何,也是受王效禹的政治前途影响的。自然,就整个学校来说,不高兴的,为自己的未来担忧的,也是大有人在的。

不久,听说进驻学校的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按照上级的部署,正在采取措施,协助院革命委员会贯彻落实中央关于解决山东问题的“批示”和“十条”。

此期间,孔林“五·七干校”中一些关心学校局势的人也自发地行动了起来。他们凑在一起开了几次座谈会。大家叫我记录,把曲师“文革”的一些有关情况汇集起来,形成书面材料,托人转给工人、解放军宣传队。

几天后,从学校传出了反馈信息,说是工人、解放军宣传队负责人孙光才政委看了那份材料,给予了肯定。他在一次会议上说:“在孔林劳动的同志整理了一份材料,我看他们反映的情况是客观的。”

应当说,向工人、解放军宣传队如实地反映情况,这也算是孔林“五·七干校”的同志在落实“批示”和“十条”,解决学校所存在的问题的过程中,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

二七、“你们还没呆够吗”

1970年元旦前后,工人、解放军宣传队和院革命委员会在落实中央的“批示”和“十条”方面,已做了大量的工作,并对院革命委员会进行调整充实,增补了几名原来的中层领导干部。同时,让在机关部门工作的那些学生回到了系科。

这时,根据落实政策的需要和工作安排,学校陆续从孔林往回撤人了。我们三、四个原在党委、团委等机关部门工作的年轻干部接到回校通知后,提出了要求,指名要院革委会主要负责人来孔林,给个说法,弄个是非,借以出出肚子里的窝囊气。

此时的院革委会主要负责人,原是党委的一个部长。“文革”前,对我们几个年轻人还是不错的。谁能想得到,他执掌大权之后,非得把我们发配孔林不可呢?“文革”中有句话,叫做“亲不亲,路线上分”。如此看来,还果真是那么回事。

主要负责人没出面,倒是刚补台进入院革委会、担任常委的张明同志到了孔林。他似乎猜透了我们的心思,见面就说。大体意思是:听说你们提了要求,想找这个找那个?找什么找?拿什么架?这点委屈就受不了啦?谁给你说清楚?你们还没呆够吗?什么也不要说了,赶快收拾收拾,先回去上班吧。

张明同志原是院党委委员、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在“文革”中多次受到造反派的批判冲击,并被诬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他的话,虽只三言两语,但在我们这几个年轻人的心里,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我们老老实实地回校了,也没有再提什么要求。

 

 

                      (作者,曲阜师范大学原党委副书记、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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